寻找父亲

    　看日本作家太宰治的女儿太田治子写的回忆录，读完，我叹口气，因为书里供给的资料，不是一手的，支撑力较弱……这不能怪她，她是一个私生女，又是遗腹子，在她未出世时，太宰治就自杀了。所以，这本回忆录的主要内容是：她母亲的零星记忆，太宰治的作品中与她母亲相关的部分，他们的通讯以及她自己的许多推理。“我觉得”“或许”“或許”“大约”“我想”串联起了整本书，那不是写实，而是被揣测得近乎虚构的东西。这种代表着片面判别的词，使我无法找到落脚点，也不敢作为佐证资料使用。

这本书触动我的，与其说是内容，莫若说是一种寻父心切的心境。

它让我想起从前看过的一部纪录片，讲的是路易斯·康的儿子的寻父之旅。路易斯·康是我特别偏爱的一个建筑师，我一直都留心搜集他的资料，在寻找的过程中，我找到了这部纪录片。

这部片子的主角，是路易斯·康的儿子，他出世时路易斯·康现已61岁。路易斯·康是个工作狂，偶尔忙里偷闲时，会开车来看他和他的母亲，逗留至深夜。在这个儿子11岁时，路易斯·康心脏病突发，猝死在纽约的一个公厕里。这个儿子对父亲的印象是含糊的，所以，在他成年之后，他就一次次地去找父亲的亲戚、搭档、协作伙伴、前女友，飞到世界遍地，徜徉在父亲的建筑作品里，在父亲浇筑的水泥地上狂奔，抚触父亲打造的柱子，眯着眼感受那美妙光影……他怀着侦查般的好奇心和耐性，一点点地拼凑出父亲的形象，在脑海里，重建一个无缺的父亲。

就像太田治子，熟读了父亲的书，时不时拈来一段，分析出种种深意。作为儿女，他们是艺术家的肉体果实，而这些小说、建筑，才是大师们用全部心力孕育出来的精力儿女，后者比前者更深刻地携带着他们生命的印记，也是他们魂灵在人世的留痕。艺术家未必是尘世子女的好父亲，却都是精力儿女的好父亲。

回忆录的类型以执笔者的身份来分，能够广泛地分为两种：一种是关系密切的家人、伴侣写的，侧重生活细节的堆积，鲜活而情感充沛；一种是艺术同行或研究者写的，落笔的视点会倾向作品分析和美学认知。但是，假如是这种没有和父亲长时间生活过的儿女写，当直接经验和理性体会都缺乏时，就或许会混合叠加这两种写法。

大师们都没有完美地实行俗世的职责。但是，对一个艺术家，从私德的视点去审判，并非我的写作意图。

比如路易斯·康，他贵为一代宗师，却从未向商业垂头，而在全部艺术门类中，电影和建筑是社会化程度最高、必需要许多财力和社会资源支持的。也因为这种不屈从，路易斯·康的一些作品不能进入实操层面，也使得他这样一个杰出的建筑师在商战中落败。当他落魄地倒毙在公厕时，还背负着几十万美元的债款。他不是“渣男”，事实上，他近乎苦行僧，吃睡都在办公室和工地，他把自己焚烧殆尽，全身心肠献祭给了美。他发明的空间，就像被神的手指点过相同美。他爱这个世界的方式，就是用他制作的光影之美，让每个走进他的空间的人，有置身于天堂之感。

路易斯·康的儿子一路苦苦寻访，找到当年和他父亲协作的那个孟加拉国的建筑师，他们并立在路易斯·康终究的作品里。在那座巨大的建筑中，肉体上的儿子，仰望着父亲精力的儿子，听见那个孟加拉国建筑师说：“你的父亲爱全部的人……而当一个人爱全部的人时，他往往看不到离自己最近的人……”

说起来，太宰治和太田静子的肉体女儿，是写回忆录的太田治子，但他们的精力女儿，却是太宰治以太田静子的日记为母本结出的文学果实——《斜阳》。有一天，我收拾爸爸的书柜，居然翻出了这本《斜阳》，20世纪80年代的书，封面是简略的色块和人物的剪影，谈不上装帧精巧，纸页也早已发黄。我慢慢地看着，发现在79页处，册页是粘连的，爸爸根本就没有读完它，他是只读了几页就不感兴趣吗？我的爸爸是个斗志昂扬、不服窘境的人，估量不会喜欢太宰治这种颓丧溃烂、衰落贵族的情调。

爸爸爱买书，且会在扉页上做标明，这本《斜阳》上标明的是“1981年11月2号，购于新华书店”。爸爸其时在御道街上班，彼时南京只需新街口的一家新华书店卖爸爸最喜欢的外国小说，这本书或许是他使用午休时间逛书店时趁便买的。

假如爸爸还在，我能和他谈论这些吗？奉告他，我尽管在他身边长大，心里却始终和他有隔膜。这些隐秘的精力牵连、血液里的传承，好像比血缘更让我觉得亲切。他的那些旧书都是20世纪80年代的版别，开本小，散放在规整、簇新的新书里，格外有落魄相。我把它们整理好，放进小小的藤编书架里，它们和那个半旧书架的颜色很调和。

我就这样任它们在墙角里沉积出暮色般的书影。

解读太宰治女儿的回忆录，无意中也成了我的寻父之旅。

写着写着，我忽然想起来，小时候，爸爸很喜欢我给他唱一首歌。我含糊记住有“不怕风雪要去找爸爸”的歌词，在网络上找了半天，原来是《咪咪漂泊记》的主题曲。我一边写文章，一边重复放：

落雨不怕

落雪也不怕

就算严寒

大风雪落下

能够见到他

能够日日见到他面

任何大风雪也不怕

我要我要找我爸爸

去到哪里也要找我爸爸

我的好爸爸没找到

若你见到就劝他回家

你要看见他，就让他回家。让他回家。回家。